已注销。

就是一鸽子,咕咕。

镜花水月(下)

[4]

「看什么……」京低声地问,却没有得到回应。「引路人」忽然消失,眼前的暗绿湖水夜景渐渐变成了荒郊旷野,天空是刺眼的蓝,明明是这样的寸草不生的地方却有个孩子带着初生茫然又稚嫩的表情环视四周,想想都觉得违和诡异。
京眯起眼睛盯着那孩子,在心里猜想着,如果没错的话,「引路人」那家伙说要给我看的应该是我的黑历史吧。

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孩子就是我的「最初」。
……真是无趣,再说我的岁数好歹也上千了,真的要一件一件算过去?

京活动了下筋骨,心想着反正出不去,就随他闹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小时候的表情真是有够蠢的。

「引路人」也是蛮狠的,他给京看的并不是完整的故事,而是存心挑了些令京至今想起来都会后悔莫及的事,有些明明已经淡忘了的却被硬生生地挖出来,简直比把快要结疤的伤口再次扯开并撒上盐还残忍。

明明认为不会再介意了,回想起来还是痛得彻底。

面前的场景换来换去,荒芜的土地渐渐盖起了房屋,却因战争被破坏,然后又重新建起,陷入了循环。而京就这么冷眼看着,看着那天真无知的孩童逐步变成圆滑的大人,最讨厌耍心机的人什么时候竟说着违心的话却笑得云淡风轻,说是虚伪未免太难听,不过是偶尔做个人情。想写的心情早已不见踪影,他现在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经历那些事情,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评价自己的人生。

如果现在有纸墨,大概自己已经开始写起诗了吧,像那谁一样愤愤不平的风格。京默默翻起了白眼,看久了觉得索然无味,就在这时画面又变了,他端坐在王位上,俯视着侍从不知从哪里带来的一个小孩子,说是他的「卫城」。

那个孩子的眼神如他的「最初」一样,也是清澈无邪,透着对自己深深的崇敬和仰慕。

要不了多久这份光芒就会消失掉的吧,京腹诽着。

然后,他听见了当时的自己是这么说的:

「既然是天子经过的渡口,你以后就叫天津吧。」

[5]

假如世界是一本书,那么自己算什么呢?或者说假如世界是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又是谁写出来的呢?

不,世界不可能是本书,它太大了,而且每个人的选择都会影响这本书的走向,稍微有点偏差都有可能改变整本书的世界观。

那么把世界比作书库如何?上面摆放着不同的书本,起点相同,然后像道路一样慢慢岔开,最终分裂成不同的故事,有完结的,也有未完结的。

京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看着面前的影像。那个叫津的孩子似乎和自己猜想的不太一样,比起身边人的绝对服从,这孩子显得有些嚣张,一旦有谁哪里做错了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即使对象是京也从不留面子,直言直语令旁人心惊肉跳的。关键他是一座城的化身,京又不可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所以除了打无聊的嘴仗外无计可施,后来京终于找到对付对方的话,每当津又贫嘴时都会说「你先长得比我高再说话吧小鬼」,看对方气得张牙舞爪心里暗暗鄙视自己的幼稚却又在偷笑。津原本是想尽卫城的本分保护京来着,但每次都被对方不屑的眼神气得翻白眼,导致两人有段时间见面都是互瞪一阵子然后果断撇开视线继续各干各的。

再后来,津的个子渐渐超过了京的肩部,曾经的孩子终于长成了少年。

如此快的发展,使京开始正视起了这个孩子,尽管津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随时要和他斗嘴的样子,也变得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

然而「故事外」的京忽然发现,随着津的成长,他逐渐看不清津的模样了,明明在这之前景象还很清晰,越到后面就越虚幻,就跟在梦里看书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上面的字。

跟梦一样……?

说起来这本来就是梦吧!

京猛然回过神,想转身找「引路人」,但在这莫名其妙的空间里怎么可能找得到。就在这时,画面瞬间切换,京站在海岸上,潮湿的咸咸的海风吹过来,海浪一层接着一层,带着白色的泡沫,狠狠地撞在石壁上,如果不是液态的话估计海浪早就粉身碎骨了吧。远处的异国的船一字排开,炮口对着京所站着的地方,然后……

炮火轰鸣。

[6]

糟了!

京想逃,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跑不动。眼看着炮弹就要飞过来,周围的海岸已崩塌,大块大块的石头向不住翻滚的海浪砸去掀起了巨大的浪花,美丽的海蓝被鲜艳的火红所玷污。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画面扭成了一团。

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京怔怔地看着这一片混沌,刚发生的事太过真实,他有些反应不及,心想盘古开天地是否就是这样的光景。可他不是盘古,没有劈开天地的本事,他顶多就是一座城的化身,比普通人活得长,比普通人强了点。

那他能像普通人一样拥有踌躇不前的资格吗?
不能。

刚才是什么情况他是最清楚的了,鸦/片/战/争,尔后的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自此祖/国/沦/陷,平和的生活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就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

谁?

没记错的话自己一直都是孑然一身,信任过的也就历代的王了,即使是那位兄长,他也从未给予过多的信任。那么所谓的「最亲近的」人到底是谁啊。

「哎……真的不记得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引路人」已经靠了过来,下巴抵在了京的肩上,这般亲昵的举动引起了京的不满,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挥开对方,不过「引路人」倒是识趣地先与京拉开了一段距离。

京紧盯着「引路人」,半晌,才幽幽地答道:「不记得了。」

虽说他没想起来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也不确定「引路人」问的是不是这件,但他还是这么回复了。说不定这人会告诉他呢?

「这样啊……」「引路人」轻笑着,尖酸刻薄地,「一句我不记得了就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您……果然还是这么残忍呢。」

「我没……」京下意识地就想反驳,然而纵使是善辩如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狡辩吧。

没有得到回应的「引路人」笑得更欢了,但不像是因为对方被自己说中而得意,相反,似乎还有些悲伤。四处的景象又变为初见时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小草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光屑沉默地在旁边飞舞着,而「引路人」站在京的对面,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摆显得他的身影单薄,压抑下来的气氛让京感到不太舒服。

明明之前还元气得很,精力充沛的样子,每说一句话都把自己气个半死跟专程来讨打似的,现在是怎么了。

忽然间,京觉得对方和自己关系不浅的样子,如果对方真的只是「黄泉引路人」的话,早就把人带到该去的地方然后走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跟自己废话,还帮助自己回想记忆。

这么想着,一句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

仿佛被置入梦境中。

湖面再次泛起了白雾,越来越浓,风吹拂湖面的声音、草叶窸窣的声音、昆虫躲在其间发出的声音,包括「引路人」的身影,全都消失了,空寂感又一次压了过来。

京索性双手抱臂,「喂,你这次又要给我看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没人理他。

仿佛过了很久,就在京快睡着的时候,黑暗退去,从远到近地传来了谁的哭喊声,京立刻清醒过来,就在这时,画面骤然切换,京所目及的是一片鲜艳的火红,比之前在海岸上看到的范围更广,几乎要占领整个视野。街上的狗到处逃窜却无法找到安身之地,身上的皮毛已经被烧焦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母亲被烧死的孩子趴在她身上无力地嚎哭着;想冲去救妻儿的男人发现自己的无能后竭斯底里崩溃到嘶哑。

京失神地看着这一切,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蹲下身想抱起那个大声号哭着的孩子,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而这使他猛然回神——

现在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出来:「说爷残忍,也不知道谁更残忍一点……」

让我被这么惨烈的画面触动,然后又让我体会到身为窝囊废是什么感觉。

京慢慢站起来,转身却发现对面有个少年,不跑不叫,比起他人的惊慌失措,他显得过于冷静了,或者说是绝望到一定的境界也说不定?此时他正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缠着腹部的绷带慢慢渗出血来,京隐约地听见了对方因疼痛而发出的抽气声,有什么促使着京走过去,就在这时对方忽然抬起头——

「引路人?」京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尽管少年的右眼包着纱布,但京还是认出来了。可惜少年看不见他,京犹豫了一下,蹲了下去,想好好地看看他。此时少年眼神飘渺地望向前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老爷应该逃出去了吧……嗯,太好了。」

他顿了一下,苦笑着继续说:「就算我被您作为弃子丢下了,我也不能……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话说完后他原本涣散的目光聚集起来,握紧了手中仅剩的那把刀,起身与京擦肩而过,坚定地向他的前方走去。

而京被他刚才的话惊得愣在原地,回忆忽然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里,他张了张嘴,终于念出了那个熟稔于心又遗忘已久的名字。

「阿津……」他喃喃地。

京城的大火火光冲天。

[7]

想起来了。

关于他的全部。

然后呢?

京看着那个逐行渐远的身影,想出声唤住他,想上前拥抱他,但眼前的「津」只是幻影,或者京对于他来说只是幻影,不管是哪边总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不可能的啊。

因为这是梦境,仅此而已。

京轻轻地阖上眼,努力平复着情绪,等待下一次景象的变化。

这次变化的时间比之前的还要长,京的耳边闪过了妇女老人小孩的笑声哭声尖叫声叹息声,各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马车飞奔在路上坐在车棚内听着外头的动静是一样的缭乱,又有种民间流传关于妖魔鬼怪故事的诡异感。最后随着一声惊呼,四周重归静寂。

京慢慢地睁开眼,此时他正躺在床上,身上满是用布胡乱包扎的伤口,能感受得到的只有疼痛和刺鼻的药水味。他望向窗外,此时月色正好,她看不见人间的苦难,依旧是温柔地泛着朦胧皎洁的浮光。

这样啊,直接把我送回来了吗。

揭起爷伤疤浪费爷这么长的时间,最后你告诉我这只是梦境,事实上什么是假的?

他伸出手想拢住那束月光,耳边又回响起不久前那个少年对他说的话。

他说,不管怎样,我也会护你周全,即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会陪你走。所以,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然后,少年消失在了那片火光之中。

他失信了。

而京即使想找他算账,也不可能了。

「阿津……」京执意地念着这个名字,环绕在他指尖、唯一能证明他见过少年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

少年慵懒地躺在小木船上,船载着他优哉游哉地漂在水面,金色的光点安静地飞舞着,身影倒映在水中。沉默蔓延开来,染上了月光的颜色,透着清凉。

少年皱了皱眉,仿佛不满这般沉默,忽然大声道:「啊——真是的——」

沉默的氛围被打破,少年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眨巴了几下眼睛满脸无辜,随后又用抱怨的语气继续说:「竟然要我费那么大劲才让你想起我来,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啊!」

「……开玩笑的。」他放轻了声音,「可以的话,当然希望你不要想起我,这样你就不会被过去所束缚了。」

「但是果然还是做不到,毕竟我不甘心。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却只能成为过去。」少年看着水面倒映着的自己,伸出手指触碰湖面,影像破碎,他笑起来,飘渺的嗓音轻声低喃:

「越过星河来见我吧。」

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有个少年静静地躺在那里,额头伤口的血早已凝固,本应是白色的衣服也硬被血染成红装,可他嘴角却向上弯着,大概正处于美好的梦境中。月光照在他身上,柔柔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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